郭宇宽的行为艺术：与一袋西红柿共同穿越15公里沙漠

我忽发奇想，从太阳升起开始不喝一滴水，提一袋西红柿，在中午烈日下，步行穿越15公里腾格里沙漠，为了探索：欲望、责任、意志和人性的边界。

2016年接受Blove赞助，请我参加了腾格里沙漠举行的亚沙赛，我对这个活动不大了解，最近忙得都没时间查亚沙赛是什么？但Blove公司的曹老板，是我的好朋友，我糊里糊涂就答应了。他们赞助了北大光华代表队，想请我同去，我不大了解这个赛事，就听说到沙漠去玩，那无妨去打个酱油。我之前多日在商务旅行中，出门时间比较长，经过了长沙、上海、南京和武汉，拎着一个挺大的旅行箱，里面都西装、衬衫和皮鞋，背着包里装着电脑和我出门看的书。只有一双ecco休闲鞋，我5年前在丹麦买的，底快磨平了。

到了银川，我才发现这是一个架势很大的活动，来的很多人都非常专业。沙漠里面走首先要一双好鞋，最好是高帮的，能保护脚踝，再得有登山杖，最好是两根，这样在登沙丘的时候，可以借力。

我估计我这种没经过什么训练的，参加正式比赛没什么戏，而且我也没什么发“征服腾格里沙漠”之类豪言壮语的兴趣，所以我就选择和亲友非专业团参加一段比较短的赛道，一共十三公里多，亚沙赛的正式比赛在这条赛道上是要发挥速度的，我们呢，主要是体验体验。而我既然来了，我想自己在速度或是任何方面，我也不想超越任何人，但总要挑战一下自己。特别是体会玄奘法师，当年穿越沙漠戈壁，“度一切苦厄”的意志和信心。

4月30号，我对自己要求，做一项挑战，我从早晨日出开始，不喝一口水，拎一兜前一天和同行伙伴梁璐在菜市场买的，非常诱人的个头不大却酸甜可口的，本地西红柿，走完全程。

同行有一百七十多人，分乘4辆巴士，来到出发地点，另有十几辆沙漠越野车同行，矿泉水敞开供应，如果走累了，就可以上越野车开一段，再接着走。旅程刚开始，大家都欢声笑语，兴致很高，像去逛街一样。

但在沙漠中徒步，确实体力的消耗很大，特别是翻越沙丘的时候，大概走一公里相当于在平地上走两公里。更严重的挑战，就是干渴，沙漠中水分的蒸发很快，我一开始步履轻盈，走在队伍的靠前面，但是走出了可能还不到一公里，就有了想喝水的感觉，感觉喉咙和嘴唇都异样。这时有些队友纷纷向我讨要西红柿吃，在一片黄沙之中，我拎着红红的一袋西红柿，分外诱人。平时我当然会请他们吃，这次，因为发了心，我跟他们解释，这袋西红柿我决心要带到终点。



越往前走，干渴的感觉越是强烈，沙漠是鸟不拉屎的地方，空中看不见一只飞鸟，地上除了蜥蜴看不到一只走兽，沙丘绵延起伏，看不到尽头，我也没有带墨镜，正午日头下沙丘的反射着阳光，让我想起我一位老大哥，曾经被双规，被审问的时候，说被聚光灯烤着不让他睡觉的感觉。

这个时候我也在审问我自己，我有没有意志坚持下去？为了什么我能坚持下去？因为干渴的折磨，我的步履也越来越沉重，大概走到5公里左右的时候，同行的小女孩们，都可以不费力的超越我。很多人都笑话我，有人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说，快卖吧，20块钱一个，我看上去很傻，在毒日头下，扛一兜如此诱人的西红柿又不吃，而我此时唇焦舌敝，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
我们一路有很多补给站，队友们可以坐下来休息，可以上越野车坐一段，而我经过他们的时候，都不敢抬头看他们，也不敢休息，我怕我只要受不了诱惑，一屁股坐下来就再也走不动了。

走到八公里左右的时候，连我自己都怀疑意义何在？在这种焦渴难耐的情况下，扛着一兜酸甜多汁的西红柿，就相当于从小是苦孩子，对金钱和物质很渴望的苦孩子当国家干部，让他管很多钱和资源，又没有人监督。翻过一些沙丘的时候，反正也没人看见，但我想到从小到大，我自认为有道德的洁癖，最痛恨***，我在这个时候如果偷偷吃上一个西红柿，那个性质其实和我最讨厌的谷俊山之类的干部没什么区别。

再往前走，我脚步越来越慢，脑子里想起的东西越来越多，我想起抗战时，那些远征军，穿越崇山峻岭，他们当年远离父母之邦，大多数人连马革裹尸还的机会都没有，我奶奶跟我讲过，当年有一个我爷爷清华的同学，就追随孙立人将军的部队，牺牲在缅甸了。他们舍生忘死，走过的道路比我们今天的这种挑战赛要艰苦的，而他们怀着的信念就是为了民族和同胞的生存和尊严。可怜这些人九死一生，在49年之后却受到很不公正的待遇，忽然一个想法浮上我心头，我想起了我做调查记者时的同行孙春龙做的公益义举。这个有意义的想法，让我脚下似乎有了更多力量。

在最后的一段行程中，困难超越了最初的预想，主要是干渴的折磨，好像唾液不够，嘴里有一种苦味，胸腔也着火一样，心跳也有些加速。向导乘坐的越野车不断前后接送队友的，路过的时候，也大概发现我步履蹒跚，围着我转了一圈，问要不要载我一段，我摆摆手，说话已经没力气了。越野车开过去，又绕回来，问我是不是确信不要坐车？我说真的不要。

当我最终走到旅途的宿营地的时候，美丽的天鹅湖的时候，我感觉我已经达到了极限，当然人如果不逼自己，也不能确认这是不是真正的极限，玄奘当年，就曾经在过沙漠中，水囊洒了，他在绝境中爆发出生命更强大的意志，走出沙漠。达到他那样的极限，应该看我的小挑战，还远不算什么。

走到天鹅湖边，我一屁股坐下，做的头一件事，就是吃了一枚西红柿，我想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很多人，哪怕像金正恩那样有几千万人围着他转，他想要什么都可以拥有，有我这样的机会此时此刻品尝过这么甘美的西红柿。

我看苹果手机，从上午九点多点开始，到下午3点一刻左右 ，这天我步行了15公里，大概因为沙漠里上坡下沟我走的路线不是地图上的直线，这个速度实在慢得很惭愧。

后来伙伴梁璐配合我，向一些对西红柿表现出浓厚兴趣的同行伙伴，介绍了我们项目，问他们，你们认为，这样一枚在阿拉善的菜市场上三块钱一斤买的西红柿，经历了我背负，徒步15公里，中途没有喝一口水，带到宿营地，你认为具有多大价值？我正好完成了一本著作，里面的概念是“意义经济”，我想我的这次行为艺术实验，也是验证了意义经济。

大家对这样一枚西红柿的估价有很大差别，最低的估价，是一个人出20块钱，有人出一百块钱，最高的一个人，是一个浙大的研究生，她说正有一个创业计划已经酝酿多时，计划融资五六百万，这枚西红柿的意义价值，大概值她创业的公司千分之一的股权。

最后我们向他们介绍了孙春龙兄发起的“老兵回家”公益项目，我请他们吃西红柿，他们不用给我钱，可以自己把钱通过腾讯公益之类的渠道捐给抗战老兵的公益基金，或者花在他们认为具有对他人的意义和价值的事情上。他们都愉快的承诺，一定做到。



我的行为艺术“与一袋西红柿共同穿越15公里沙漠”就这样完成了。